純粹的黑暗中,無數雪花緩緩地飄落,就像天使揮動翅膀抖落的,被遺棄在人間的羽毛。焦黑的泥土,被祥和但虛弱的蒼白覆蓋。一列老舊的列車拖著殘損的身軀在一片不著邊際的白色中前行,機械運行的鼓鳴聲像孤獨的老人自娛自樂的歌聲。
敦子坐在列車內,列車雖然殘舊,但大概因為幾乎是一列空車而顯得很整潔,列車的四壁,在慘白色的燈光下,就像森白色的牙齒。她左手握著味道不太好的從自動販賣機上買來的咖啡,另一隻手捏著一封沒有寫收信人的信。
這是一封情書吧?她是這麼想的。
她靜靜地凝望著窗外出了遠處隱約的山脈不斷高低起伏就沒有任何改變的枯燥景色,等待著列車到站。
動了動捏著信封的手,在寒冷的空氣中長期不動,手活動得不太靈活,雖然有些笨拙,但還是足夠把信和它底下的車票分開。白色的車票上印著列車的目的地,地名是很複雜的漢字,敦子不會讀,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買到的。在售票臺上,售票員也因這種寒冷的天氣而神態懶散冰冷,冷漠地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信,什麼也不說就把車票給了她。
760圓一張,買了咖啡後,敦子身上剛好只有兩張五百圓,四枚一百圓硬幣,兩枚五十圓硬幣和兩枚十圓硬幣。
運氣真好!不是嗎?
敦子把臉轉回來,南正神情溫柔地看著自己。不能否認,戴黑色粗框眼鏡的南真的帥得無話可說,無論看多少次,都讓人忍不住囉嗦地再次讚歎。
「みなみ,好冷啊~!」敦子用可愛的口吻對南撒嬌。
「要喝嗎?」南晃了晃手上的純白色酒壺。
敦子點頭,用裝咖啡的紙杯換過酒瓶。
淡雅的酒香乘著微涼的酒液在口中醞釀,在你還在細啜那份凜冽的時候,停在舌間的酒就隨著口腔的溫度攀升,像一把將年代久遠的古老寺廟燒盡的烈火,壯烈、淒厲而華美。
白雪清酒。
甘甜清冽和火熱劇烈互相交織纏綿,壯烈中的優雅,淡雅而又悲壯。
「你知道嗎?あっちゃん,咖啡是單戀,白雪清酒……」南緩緩地站起身,拉開車窗,刺骨的冷風從那個被拉開的缺口呼呼灌入,敦子不由縮起了脖子。
「是殉情。」南輕輕一笑,從窗裏跳了出去!
寂靜的列車只剩下敦子一人,闖進來的雪花在車廂裏紛飛,其中一片落在敦子手上的信上,融化成水,迅速腐蝕了信封,露出信的落款。
——前田敦子 絕筆
耳邊隱約聽見液體沸騰的聲音並逐漸清晰。
抬起頭,列車駛向的前方,是一個巨大的熔岩坑。
敦子把車窗關上,淡然地抿了一口酒。熾熱旖旎又寒冷哀怨。
「飛蛾撲火甘心死,一似殉情不惜身。」
從夢中醒來,並非讓人發出一陣冷汗的粹然驚醒,而是像盡情睡到心滿意足後的自然醒來,在意識完全回歸這副身體前一刻,敦子仿佛還能感覺到灼熱的岩漿包圍自己,從鼻孔灌入身體內部,連同那邊的意識逐漸消熔內臟,喚醒了這一邊的感官,從肉體到精神都彌漫著一股酸楚。
老實說,一睜眼看到南的側顏與自己只相距不到十公分,說沒有被嚇一跳絕對是假的。她現在幾乎半個身體都壓在南身上,兩顆心臟緊貼在一起,同時起落,同時撞擊。
潔白的床單隆起曖昧的皺褶,南的長髮淫靡地散亂在上面,敦子鬆開她們交纏在一起的手,抓起南的頭髮,繞住自己隱約間似乎還在發熱的手指。
敦子發出一聲寵愛又苦澀的笑聲,因為她感覺到南的身體在一下顫抖中進入僵硬狀態。
她挑起唇「醒了?」
「嗯。」南猶豫了幾秒才應道。她睜開眼,眼神尷尬地死死地盯著蒼白的天花板。
南的頭髮真的很軟,就像幼貓的毛,讓人忍不住多摸幾下。但敦子還是放開了手,從南身上翻了下來,昨晚挑戰身體極限的纏綿讓她不由得發出一聲輕哼。
南似乎對這種赤身裸體的肌膚接觸很不習慣,敦子一從她身上離開,她就馬上下床把衣服穿上,然後在衣櫃裏拿出一件乾淨的浴袍,遞給敦子。
敦子臉上還帶著些沒來得及退散的睡意,慵懶的神情說不出的魅惑嫵媚,抬手去接,被單就從身上滑落一些,露出她身上一朵朵血色的罌粟花。
某個機關似乎被觸發了,擠在門內的記憶一下子湧了出來,攔也攔不住。
「對不起,我不知道……」平常輕快的音色變得異常低沉,柔和中帶著斑駁的情緒,南懊惱地垂下睫毛,不讓兩人的眼睛有對上的機會,手煩躁地捋著自己淩亂的頭髮。
對不起……這就是她的答案嗎?
「當年我都在中途拒絕了交往了這麼久的你,你以為我會這麼隨便就跟一個隻交往了一個月的男人嗎?我以為你會懂,但你沒有……」手緊緊握起,泛白的關節幾乎要跟手上純白的浴袍連成一體。
她從沒打算過像同學那樣隨便找個學長甚至街上搭訕的人就做,即便有時會被同學取笑。因為她幻想過,幻想過第一次後自己先醒來,靜靜地看著心愛的人的只有自己可以看見的毫無防備的睡顏,看夠看飽了,就鬧醒對方,吵著要吃對方做的早餐。
只是想像跟現實,總是有一段讓人惋惜的差距。
「我……!」南猛地抬起頭想說些,眼裏的濕潤就像容納了各種元素、生物的海水,只是敦子以視力無法看到。但南最終還是把梗在喉嚨的話咽了下去,閉上了半長的嘴,偏過頭。
「對不起……我、我會……」
「不用了,你什麼也不用做。」敦子突然好想笑,她也真的笑了。原本她以為自己會哭,也或許哭出來會讓自己輕鬆些,可眼淚總是不聽話。但如果哭可以隨心所欲,那麼哭已經失去它的意義了。
電影小說裏總是說愛人離開自己的時候,主角是如何哭得天崩地裂的,一就是騙人,否則就是愛得不夠深、痛得不夠徹底,因為如果一個人悲傷到極點的時候,哭泣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無法抒發感情的事,還做來幹什麼?
一想到自己以前是如何被電視劇騙取眼淚,敦子就想笑。
「但是我……」
「但你的第一次不也給了我嗎?……」視線淡淡地掠過被單掀開露出的床單上的兩攤刺眼的顏色,敦子扯開的嘴角弧度更大了,「我們就當扯平了吧。」
「但我……あっちゃん……」
「夠了!」敦子怒吼著喝止南。
分手後敦子總是看不透南,但現在她卻不用南說完就可以知道她想說什麼了。交往的時候她也可以通過南的一個小動作知道她在想什麼,是因為愛不夠嗎?當局者迷,她現在看得清出了,但不是愛不夠,而是愛太深。跟里菜一樣,其實她前田敦子也想給高橋みなみ一個幸福的生活。
「南,真的夠了,你想對我負責嗎?如果因為和我發生了關係而跟我在一起,你卻不開心的話,這種結局我不要。我喜歡的是只懂得傻笑的高橋みなみ。」
其實她早就知道結局會是這樣了,但即使只有百萬分之一的幾乎,她也要賭,雖然輸了,但她不後悔。櫻花凋落得很快,但它還是有燦爛過,並且在最絢麗的一刻死去,即使如此,它還是去盛開,因為它想有人看到它的美麗。
到頭來,自己還是一個很任性的人,但不要緊,這已經是最後一次了。
「南,你知道嗎?我真的很喜歡你,我的幸福就是你,但我也希望,甚至曾經幻想過你的幸福就是我……」
「あっちゃん……」
「……但似乎不是……如果不是的話,我想,至少也要讓你幸福。」
「不是……」
「所以,南,已經夠了,你走吧。」
「あっちゃん……」
「夠了!什麼也不要說,在今天什麼也不要對我說!走!不要讓我恨你,馬上給我走!」為什麼這個人就是這麼優柔寡斷呢?南再這樣猶豫不決下去,敦子怕自己不能把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堅持下去,再次任性地留住南。
「……」南站在床邊定定地看著敦子,久得讓人以為時間的齒輪已經在剛才的一番話中悲傷地風化破碎。
最終她還是發出一聲濕潤的歎息,轉身離開。
「南。」敦子垂著臉叫了一聲。
南止住腳步,沒有回頭,扶在門框上的手緊緊捉住。
敦子抬起頭,做了一下深呼吸,把一切情緒吸進體內。
「今天過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今天的雨好討厭……!」優子趴在桌子上,歪著她的八字眉看著窗外不幹不脆的雨。
今天的雨不大,但很淋漓盡致,綿長也很憂傷,輕密的節奏打入心坎,觸動了某條脆弱的神經,讓人不禁有落淚的衝動,但那不爽快的力道又不足以催動淚腺,只能由天替代自己哭,冗長地哭,哭得抑鬱。
這場雨大概會是今天春天的最後一場雨了。
優子伸出手指,想在凝著霧氣的窗上寫上“春なんか大嫌い”,卻發現自己突然忘了“春”的漢字怎麼寫。
“は——る——な——”
突然,優子像是想起了什麼,愣了一下才接著寫下去。
“——が——大——好——き”
坐在優子面前的陽菜看著優子的小動作輕輕笑了。
「笨蛋~」
優子委屈地噘起唇,淚水汪汪地向上望著陽菜。雖然知道這傢夥是演技派,但看在她裝也裝得這麼可愛的份上,就姑且給點甜頭吧。
「但最喜歡你了。」
優子的眼睛又明亮起來,露出了她帶著酒窩的明朗笑容「我也是。」
她又伸出手指,在落地窗上畫了一把情人傘,傘下兩邊分別寫著“にゃん”和“コリス”。
「什麼嘛,搞得像貓和老鼠的戀情。」
「我想Tom和Jerry肯定也是相愛的。Tom也是一隻傲嬌的貓,所以Jerry用盡一切手段只為了引起他的注意。」
「……笨蛋!」
陽菜關掉NDS,在優子寫的幾個字下劃過一條線。
「コリン,你不喜歡我有時有點傲嬌嗎?」好吧,是很多時候。陽菜在心裏暗暗承認。
「雖然傲嬌的にゃんにゃん很可愛,但有時還是坦率點好。不過我還是最喜歡有點小傲嬌的にゃんにゃん,因為這才是真正的小嶋陽菜。」
「笨蛋!」
這個人,真的不知道“節操”怎麼寫的嗎?!
「好無聊啊!」優子孩子氣地嘟著嘴,耍賴著不滿地踢著腳。
因為下雨,今天的生意絕對可以說得上慘澹,甚至連街上也冷清得可以,這裏本來就不是商業街,人流量還勉勉強強,只是今天一遇上下雨天,街上除了偶爾呼嘯而過的車的引擎聲,就只剩下雨水軟綿綿的沙沙聲了。
優子不像陽菜那樣熱衷於電玩,也不是麻友那種漫畫狂熱者,她最大的消遣就是手機和陽菜(?),但殘念的是她出門忘了帶手機,今天看店的也就只有她們兩個,如果因為跟陽菜イチャイチャ而忽略了客人就不太好了。
鈴鈴——
這不是嗎?客人現在就來了。
「歡迎光……あっちゃん!」
進來的人不是別人,是老闆。敦子站在門口,把雨傘上的水抖下來。
「啊!真討厭下雨啊!」對那兩個一臉詫異的人笑了笑,擺好雨傘走過去,「今天沒什麼客人啊!」
關上門的室內很安靜,幾乎只剩下靴子在木質地板上走過的嗒嗒聲。
「あっちゃん,昨晚你——你脖子上的是什麼?!」優子望著敦子,突然訝異地發現她的鎖骨上,駭然烙下一點紅痕,那是什麼,優子當然清楚得很。
敦子的腳步頓了一拍,鏡片後的眼眸閃爍了一下。
「あっちゃん,是她嗎?」陽菜鮮少地擺起嚴肅的表情,緊緊蹙起眉,「你們……」
「今天只有你們兩個嗎?不過今天這樣的狀況,也夠了。」敦子拉了拉衣領,像沒有聽到她們的話,自顧自地走向最常坐的座位上。
「告訴我,是不是她。」優子拉住從身邊經過的敦子,緊緊扣住敦子的肩。
「優ちゃん,不要再說了。」敦子偏過頭,動了幾下肩,掙開優子。
今天她什麼都不想管,就像男人在新婚前最後一次去自己常去的夜店,最後一次見見與自己有過理不清的關係的女人。無論是恨是愛,都在這一天之後畫上句號,但在這一天,請容許她不再掩飾自己,做最後的放肆宣洩,在這僅僅的一天內愛夠、恨夠。
她一言不發地坐到皮椅上,眼睛空洞地看著窗外的雨幕,手緊緊地捂住胸口,整個胸腔蕩漾著混亂的酸楚和甜美,仿佛連手指都被感染得無力酸軟。
「あっちゃん……」
「我準備去相親,聽說,物件是一個很不錯的人。」敦子突然深呼一口氣,又似哽咽前的抽氣,眯細了眼睛,露出一個哀傷又明媚的笑容。
「你說什麼?!」優子和陽菜的眼睛睜得渾圓,「你在開玩笑吧?」
「沒有哦,物件是爸爸找的,他早就想我去了。現在想想,去也不錯,於是就答應了,我今天早上就打了電話給爸爸,讓他安排時間。」
整個城鎮上方覆蓋著大得誇張的烏雲,灰色的光線落在敦子的臉上,她勉強的笑容變得更加虛弱蒼白。
「那你跟たかみな呢?」
「我跟她早就分手了,不是嗎?」面對友人的擔憂,敦子只是靠坐在皮椅上,露出一個像是聽了天大的笑話的表情,若無其事地輕輕地打了個哈欠。
「分手?あっちゃん,這是怎麼一回事?昨晚你跟たかみな發生了什麼?還是叔叔做了些什麼?你不願意的話,我幫你跟他說,不行的話我就讓爸爸……」
「優ちゃん,」她坐起來,手肘撐在桌面上,「我跟她已經是朋友了。」
「あっちゃん……」
「こじはる,給我一杯薄荷酒,冰……不加。」
「但是……」
「沒關係,這是最後一次了,我保證。」
看敦子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陽菜拗不過她,還是去倒了一杯酒。
「要大杯點哦~」敦子笑得像個對媽媽討價還價的孩子,一邊伸手抹掉玻璃窗上的霧氣,看有沒有客人光顧。
「給你。」
捧起那杯翠綠色的酒,敦子終於扯出了最大的笑容,最大的悲傷,最大的愉快。
晃著杯子,凝滿糖分的翠綠色在下身圓肥的杯子裏旋轉。她不是第一次喝薄荷酒,但也可以說是第一次真正地喝薄荷酒。她以前一直纏著南要喝酒的時候,南給她喝的,就是這個,不過每次都兌了些其他東西下去,她從來沒有純粹地喝過一杯純粹的薄荷酒。
「さよなら。」
今天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耳邊流淌著從收音機裏傳出的不知名歌曲的哀傷音色。
『この世が終わる時
言葉はいらないよ
あなたとの出會いが
私のすべてになる
愛とは最後まで
一緒に過ごすこと
誰もが誰かのために生きる
思わぬ悲しみも
乗り越えられる
奇跡は夜生まれる』
仰起頭,伴著每一個悲傷的音節,吞咽下深邃的綠色。
原來,薄荷酒是這麼甜、這麼辣的。
醉人的甜膩、灼熱的辛辣,全部,都在這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回憶中,從口腔中消散,流入深處。
幸福,痛苦,快樂,悲傷,全部,都在這一次一筆勾銷。
- Feb 11 Mon 2013 21:21
【SS】「あつみな」I missed you but I miss you Chapter 33.「End ro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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